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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金圓卷 |
林克承
我雖然只是一名小小的軍校學生,但月薪數目大得驚人,居然高達法幣數百萬元,足見通貨膨脹之惡性程度。
我迄今仍保存著一本當年的日記,茲摘錄其中幾段,以證所言不虛:
民37年7月16日
今天發放7月份上半個月薪餉,同時補發6月份一㸃尾款,共250餘萬元,趕緊去合作社預訂一個月牛奶,但售貨員只肯零售,每瓶5萬元。他說:「現在連上下午的價錢都不見得一樣,何況是一個月。」我只好作罷。
民37年7月25日
⋯托採買同學代購五本筆記簿、一本便條紙、以及一瓶漿糊,共花了35萬元,其中一小瓶漿糊居然就要16萬元,實在貴得離譜⋯
民37年8月5日
今天補發7月份下半月薪餉2百餘萬元,結果東扣西扣,實際只發了50萬元⋯
民37年8月13日⋯下午發放美式長䄂軍便服,每人一套,係美軍二次大戰剩餘物資,質料不錯,但尺寸太大,拿去裁縫店修改,索價70萬元,只得照付。
像我這樣沒有家累,不愁三餐,僅僅只是日常零星支出,動輒竟也須從萬元起跳;社會一般家庭負擔之沈重,可想而知;更不必説政府之軍費開銷須以天文數字來形容了。但在財源枯竭的困境下,政府主管部門除了用變戲法的方式,實在也已無計可施。
民國37年(1948年)8月15日財政部長王雲五在上海宣佈,以金元券取代法幣。兌換率:法幣三百萬元兌換金元券一元。形式上,將通貨膨脹現象,剎那間濃縮為三百萬分之一。
有一天,我們每七名學生領到一張面額伍元的金元券,係補發八月份上半月的薪資。但問題來了,七個人怎麼分這伍塊錢?我和同學黃鵬飛(巳故,曾任國軍特戰部隊中將司令),靈機一動, 從大操場側門偷溜出去,外面巷子裡就有擦鞋匠,我們倆人各擦了一雙長統馬靴,然後掏出伍元金元券,要老鞋匠找零;老鞋匠面露難色,但也只得請附近商舖幫忙,找回4元7角,勉強解決了我們分錢的問題。
可惜金元券榮景不長,不到半年,我多次在大操場上,發現面額400元的金元券,面值是我們最初那張金元券的80倍,竟遭人棄如敝屣,不屑一顧,因為它巳不值一文錢。
面對如此難堪的塲面,政府財政部門不得不再變戲法,於民國38年(1949年)7月,在廣州宣布,以銀元券取代金元券,距離上次幣制改革不到一年。至於如何兌換,我已亳無印象,因為我們學生從不經手這種事情,何況此際大局已急轉直下,共軍正循湘桂與粵漢兩條鐵路綫向南方挺進,廣州受到嚴重威脅,其隣近之黃埔港—我們母校誕生地,如有不測,將切斷大陸西南通往台灣的最後一條海路。
軍校當局於8月中旬緊急決定,將抗戰勝利後,從台灣考區所錄取的百餘名台籍學生,立即提前畢業(註一)。因受訓期間有少數退訓者,校方便以籍隸浙閩粵幾省之學生遞補缺額 ,我乃八閩子弟,幸運入選。當時大陸與台灣間並無民航班機,學校乃派了四輛十輪大卡車把我們先送去重慶,同時發給我們每人100元混雜袁大頭銀幣與銀元券紙幣作為旅費。
為了爭取時間,我們一行絕大多數同學都自掏腰包,拿出袁大頭和銀元券共72元,向中央航空公司買了一張由重慶直飛廣州的機票,於8月30日安抵穗市白雲機場。記得在重慶市郊白市驛機場候機時,我還看到總統蔣公的美齡號座機也停在機場遠處,機旁有衛兵看守。(註二)
話說回頭 當時廣州市面流通港幣,所幸銀元券尚可使用,這或因我們候船時間短暫,同時面額皆為一元,填飽肚子而已,始未遭店家拒絕。民國38年(1949年)9月4日,我們在黃埔港港口司令部安排下,乘坐一艘徵用來的三千噸商輪駛往高雄,三天後抵埠 。
旅途上,我有幸結識台南籍黃深柱以及台北籍陳正益兩位同學;我和正益從高雄同乘火車抵達台北翌曰,適逢9月9日台灣民俗「拜拜」,承蒙他的盛情,邀請我去他家吃拜拜。他家位於台北市延平北路一段,一棟三層樓房,進門須換拖鞋,讓我初次體驗到台灣民間生活禮俗。
進餐時, 陳府兩老待我如親人,頻頻為我夾菜,因台菜和我的家鄉菜口味相近,我吃得非常開心;我弱冠之齡隻身初蒞異鄉,受到陳府如此款待,倍感溫馨, 迄今雖已逾七十年,我猶感念在心,可惜陳、黃 兩位同學均已作古多年。
我隨後立刻去東南軍政長官公署(今總統府 )人事處報到,奉令分發剛成立不久之台灣省保安司令部警衛營擔任少尉排長,月薪新台幣54元,除主副食費外,別無任何加給。當時美鈔尚未公開買賣,黑市滙率40比1;銀樓飾金牌價,一錢(出)新台幣36元,(入)34元。阿兵哥嗜好的公賣局老樂園香菸,一包新台幣1元,五加皮酒一瓶3元;路邊攤切仔麵一碗只要新台幣伍毛錢,真正是價廉物美。
當時,台北街頭行人不多,車輛尤少,路口均未裝紅綠燈,因無需要。善導寺以東皆為農田,西門町國際電影院(今之獅子林商場)是全市唯一有冷氣之電影院,票價須多付冷氣費五毛錢,受到中央日報副刊漫畫專欄「龎先生旅台記」取笑:一位身廣體胖手提公事包的商賈,於電影終場後頻打噴嚏,大呼「不划算!」逗人發噱。
大體而言,台灣內部相當平靜,10月25日金門古寧頭雖然打了一塲勝仗,但外界環境依然嚴峻。民國39年(1950年)3月1日,總統蔣公復職,號召軍民「反攻復國」,四月間有一天(惜已忘其確切日期),台北中央曰報在社論中公開警告:「朱毛匪幫可能於八月攻打台灣⋯」我當時生怕看錯,還把這個警告重看了一遍。詎料6月25日突然爆發韓戰,杜魯門總統立即下令第七艦隊恊防台灣,海峽局勢頓時改觀。嗣後幸賴政府當局勵精圖治,尤在經濟層面,著力最深,無論物價、幣值、國民所得,咸趨穩定,國祚展露曙光,直到今天,中華民國依然屹立不搖。
至於我自已,身為職業軍人,義無反顧,在從戎路上,努力了44年,於民國82年(1993年)9月1日屆齡,卸下戎裝,倖未殞越。如今年逾九旬,猶被閻王爺列為「拒絕往來戶」,繼續在凡間悠游度日,殊非我始料所及。同時想起許多比我優秀之同學,英年早逝或在戰亂中不知所終,不禁為之傷感。特假6月16日校慶,撰此蕪文,回憶當年在校往事,敬表永懷校訓「親愛精誠」之微忱於萬一。
註一:事實上,22期第一總隊約1,500名學生,於1949年元月初,共軍陳兵長江北岸,準備攻打南京時,就已提前畢業,以應部隊基層幹部缺員之急需。這批學生中包含後來曾擔任參謀總長之陸軍一級上將羅本立將軍(已故),以及國防部副部長之陸軍二級上將汪多治將軍等中、少將十餘人,他們皆係隨軍來台。
註二:幸好他老人家後來又移節成都,就住在軍校校長官邸,一棟早年四川講武堂遺留下來獨門獨院,總面積約萬餘坪的西式三層樓房,本來就是他的專用行舘,鄰近我們第三總隊的生活區。他就在這裏決定將尚在校的二、三兩個總隊約1,500餘名學生三等分:三分之一分發陳 誠的東南軍政長官公署,另三分之一分發胡宗南的西北軍政長官公署,剩下的三分之一分發四川省主席王陵基的保安團隊。礙於當時廣州已經失守,分發台灣的學生由空軍成都地區指揮部調派運輸機,從成都先直飛海南島的海口機場,加油後再續飛台北。這批學生中包括後來擔任陸軍總司令的黃幸強上將、副參謀總長的程邦治上將,以及我在本文前面所提到的黃鵬飛中將等將級幹部多人。蔣公此次駐節成都為時約兩個月,我們三總隊同學還奉令就近擔任他的官邸外圍安全警戒。
民國111年(2022年)6月16日母校建校98週年 美國
